【真情写作】远去的故乡
我们出生的故土和年代,无可更改;漂泊和回归的念头,无止无休。
小时候在家里憧憬远方,觉得村庄太小,想飞的翅膀总被束缚。后来离开故土去远方,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,也看到了外面世界的无奈,于是开始在远方思念家乡。每逢返回故乡时,这里俨然又成了悲欣交集之地。
父亲程怀耐过世几十年了,每逢过节,母亲殷素芝总在厨房抹泪。但我真正见她哭只有三次:一次是父亲的葬礼,一次是她在我姐姐程影小时候差点因为急性肺炎而夭折的时候,一次是几年前和小侄女程梦蝶在房间翻相册,母亲进来看我们翻到父亲的照片。在我看见或看不见的时候,那些悲伤都是填不平的沟壑,永远无从抚慰。
母亲辛苦一生,父亲欠她的,再也还不完了。
去年农历十一月初一晚上母亲也因病过世了。而我们今生欠父亲母亲的,也再也还不上了。仔细回想,父亲活着的时候,我们竟只为他做过两件事,一件是父亲昏迷住院时,母亲叫哥哥握住父亲的手,那冰冷的掌心,还残留着生命的余温;一件是某天傍晚,父亲呆呆地坐在门口,母亲端着一碗中药,把姐姐叫到父亲面前,她对父亲说:“喝药吧,来,女儿喂你喝药了。”姐姐接过碗,拿起调羹给父亲喂药,父亲喝了两口就别过脸去。母亲接过碗,对我们说:“你们都去睡觉吧。”一时间,我们都潸然泪下。
我想,那些亲情的债,这辈子都还不完了。
我年幼时,时光好像漫长而又萧条,要靠熬,从冷熬到暖,从腊月熬到正月。乡村的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,一直到正月十五,都是年。小年一过,年味儿就晃晃悠悠地来了。
农家除夕多闲事。这段时间,要做很多事情,才能把年迎来,好像年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,一定要用心请才能请得到一样。
过年是一件伟大的事情。我喜欢过年。
过年要炸油条和鸡鸭鱼肉。要做芋头扣肉。大片肥猪肉夹着芋头片,蒸,猪肉汪汪的油渗到芋头上,把芋头狠狠地包裹着,外层的口感是肉香四溢的,咬碎了芋头又糯又香甜,简直好吃得要哭出来。
从前的日子,雪也肯落下来。大雪过后,地里的白菜结霜,可以一整块揭下来,有菜叶的形状,好看极啦!被雪冻过的白菜,味道尤美。素炒一盘上桌,片刻就被一扫而光了。
大雪过后,带着小侄女侄子去捕鸟雀。
我照着鲁迅先生《故乡》里闰土捕鸟的方式,手忙脚乱地布置陷阱。我那时别看人挺老实,公认一肚子坏水,总是我带头,他们俩只是帮我打打下手,用斗笠,一根小木棍,撒一点谷子,屏息在不远处等着,看着小鸟雀往陷阱里飞,欢喜不尽。我们总是只能捕一些极小的雀雀,它们灰扑扑的,真奇怪,冬天那么冷,它们一个个长得还那么精神。
从前的过年一定会有炉火。炉火烧起来了,旺旺的,过年才像个样子。我们在炉子上架上铁夹,放些红薯干,芋头片,在上面烧肉吃。把板栗埋在灰里,“嘭”一声,板栗开花了,露出黄得亮堂堂的肉,我们把它们捏起来,好烫!于是左手换到右手,右手换回左手,稍微凉一点就丢进嘴里,我一辈子没吃过比这更香甜的栗子。
光阴流转,人生苦短。我也是自己回到家里才意识到,虽然故乡里都是你的亲人,你也每年都会回家,但是当你真的站在故乡的村头,站在你熟悉的那些亲人面前的时候,你才发现他们都是熟悉的陌生人,你才发现所谓中国社会的断裂。
从前和朋友逛街总能遇到熟人,一路走过和许多人打招呼,朋友还笑我:“整个周口的人都是你亲戚。”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候了。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走,半天也遇不着一个熟人。哪怕是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孔,也时常是敷衍地打着招呼,怎么也回想不起对方的名字。毕业后离乡的那几年,大家逢年过节返乡时还热衷于同学聚会,渐渐地也淡了,连平素深交的好友也难得见上一面。
故乡的日子从不因谁的离开而停滞,大家的生活也不因谁的缺席而静止,我们都忙于应付各自的人生,急于令自己强大到足以和各种纷扰与熙攘抗衡。但我们都走得太快,太远,离开得太久了。
人生和电影不同,人生辛苦多了。如果你不出去走走,你会以为这里是全世界。那个时候,我以为,这个村庄这个家就是我的全世界,就算将来要离开,无论到哪,这里,仍是我世界的中心。时隔多年,我才猛然惊觉,自己早已把故乡远远抛在身后了。
儿时背过的诗许多都忘记了,唯独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这句记得最牢,连书上的配图也隐约记着: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微曲着背,拄着竹杖站在篱笆外,路过的孩童在旁嬉闹,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。没有离开家乡的时候,以为乡情是窖里的酒,藏得越久就越香。真正开始用“故乡”这个词的时候,鬓毛未衰,乡音已改。
与故乡不只在空间距离上被割裂,连同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被割裂。我贪恋故乡温暖的一切,同时又害怕这一切的消逝。我们离开,告别,不断消耗着彼此的联系,那些牵挂和守候,也终将随时间远去。
因为回不去,所以是故乡。我们终究成了故乡的过客。